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
文畀慌忙拉紧缰丝,伏在马背。那人道:“你这孩子不会骑马,倒要在此闯道。”又一人道:“看他年纪甚小,惊得这样,像是失了路的。”两人拦住文畀,后面车子已上来,车中人似乎听见,掀开帘子,露出半面,把畀郎仔细看过,旁边还有女子坐着。车中人间他说道:“谁家小后生,像是不会骑牲口的?”重复掀帘,吩咐马上人道:“你们不要乱喝,跌下了马,倒不方便,不如听他去罢。”文畀初则听了马上人的话,好不耐烦,欲待与他抢白,不知是什么人,怕他用武。便只顾着这匹马,要跑开去。扬起鞭子,却又下敢打下,进退两难,吓得面红耳热,绝不则声.忽听率中吩咐,心始放下。此时马已让在道旁,车已上前。文畀正等另觅路径,那马头也不回,只顾跟车而走。原来驾车者有一牝骡,文畀骑的紫骝,是一牡马。车跨上辕的家人,尽力打来,车中又复止住,文畀怕跌,无法可施。
走不多路,已见城墙,望着前面数骑入城,轿车亦入,文畀也只得跟进。一直大街,约有半里光景,一座府第,绝大排场,只见车马由正门而入,暗忖:是何衙门,倒与京中踢第仿佛?右边一带露出红墙,围着殿宇。文畀正要问个明白,那马肚带已松,险些吃跌。仍然紧扳鞍鞒,由他走踱,早已进了府门。因恐犯了衙门规矩,愈加着急。那马上的人,已下马走出,看见文畀面红颈赤,满头是汗,不禁发笑。偏是这马要吃起水来,而道左旁摆着洗衣水盆,马竟就盆而饮,立住不动。文畀弄得没法。众人出声大笑。因向那笑的人道“快替我拉一拉开。”一人道:“你这孩子倒也好笑,不会骑马,只好由他去了,谁替你来拉?”文畀听了好气,双手紧捧缰丝,汗流满面。不防马蹄一起,水盆顺势翻倒,连衣服翻出在外。马已着惊而跑,冲入仪门之内。将近大堂。堂帘拉上拴住乃骡,马又欢喜跳跃,紧傍身边,抚擦闻嗅一会,直到大堂之上。文畀急得魂不附体。后堂走出人来,执着鞭子要打。文畀大喊谕“不要打它我要跌了。”那人住手,细看文畀,哈哈大笑。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怎跟着到这里胡闹?这是什么所在,快走下来!”一头说,一头就来拉定高颊襷,马上不动。文畀扒了下来,魂灵方始上身,还只管汗流气喘。那人把马西过东廊,拴在柱上。文畀问道:“我因怕跌,听马入城,不期到此,实未知这里是何所在!”那人道:“看你像个读书子弟,原来是不识字的!方才进门时,那悬着的匾对,你岂未见?还怎问的?”文畀道:“并未见有匾对。”那人道:“方才你闯了夫人的道,看你俊俏后生,知是读书人家出来的,所以饶你。如今跟了进府,咱们公爷已经知道,停会你知晓得了!”
文畀摸不着头脑,还要问问。那人道;“咱这府里.是天下第一家世家,谁人不知?有你这傻货,没些来由撞撞进来,真正笑得教人!”文界被他奚落很不耐讲听说天下第一家,忽然想起昨晚在店,钱庶母曾说,今日要过曲阜县境,莫非这城就是曲阜城?这府中必定是衍圣公府了,所以他说公爷。想了一会,暗暗好笑 怎骑在马背上,如此糊涂?国记起方才情景,着实惶愧。又想:这些家人们的调笑,殊属可恶,不如瞒着到底。他夫人必定告诉圣公,待他请我进去,然后说明来历来迟。因在堂上踱来踱去。忽见两个小丫鬟传话出来,说:“公爷叫请闯道的后生进来相会。”那家人遂向文畀道:“公爷请你进去,快随我来。”文畀暗喜:“此必夫人之意,相见之后,定有机缘。”即忙跟他进来。圣公立在客厅阶下,文畀趋前一揖,圣公让进,固请上坐。文畀辞上再三,然后告坐。圣公问道:“适间拙荆同着小女娥青,从族人家贺喜回来,说起在城外遇一小学生,看他不会骑马失路的光景,捧着辔头,听马走踱,迳跟入府。本爵冒昧请见,请问小学生台族贵乡?是何名氏?适从何来,乃至驰驱失范?乞示其详。”文畀见圣公词意尚是谦冲,惟以小学生相呼,未免轻量已甚。遂把家人们屡次奚落、数说、嘲笑,一种可恶之状,一齐说将出来。登时变色,拱揖答道:“小生姓文,自吴江送眷进京,途中以困于轮辐之故,偶然骑马,不期相失。小生不善控驭,纵其所之。马喜同群,以致闯入夫人前导,较为从者所叱,是以跟踪入府,小生惶惧异常!众纪纲明知小生失路,任意揶揄,幸获夫人转达,辱荷见召,伏望恕其无知之罪!公爷世守林庙,礼乐之宗,执事生徒,英才济济。未审何者为大学生?何者为小学生?将以学业分科乎?抑专论年岁乎?倒要请教明白?”
圣公见话有因,疾忙改容,起来告罪道:“顷间不知族贵,遽相轻视。自愧肉眼,唐突高贤,幸勿见罪!既是吴江文氏,则拙荆母族之姻娅也。敢问亲翁何以到此?贵眷现在何处?”文畀听得姻娅二字,方想道:“全氏表叔乃圣公僚婿。”因陪笑答道:“公爷系小生长亲,如此称呼,却不敢当。”圣公道:“公相子孙众多,亲翁尊人是第几行?”文畀起立,对道:“家父表字云从,小生上有八兄,因家母回南拜寿,事毕旋京,在路与甘四叔并骑前行,突遇一虎,家叔纵鞭追赶,小生落后,以致到此。此时家眷,谅在前站矣。”圣公愕然良久道:“如此说来,亲翁正是前年举神童的,已授编修。怪道……”说到此处,便住了口,沉吟良久,接说道:“闻亲翁与计四叔,并庚先兄长君,三代同年月日,都是太君寿诞,且自幼即有异梦:一梦龙,一梦虎,一梦马,却记不清亲翁何梦。听说公相占过神数,三梦并为婚姻之兆。今亲翁因骑马失途,以至到此。令叔父逐虎,与亲翁相失,皆非偶然。方才拙荆说起,昨日得了异梦,有人骑马进府,故途中相值,即已留心。及闻亲翁之马跑到堂上,遂确信此梦应在亲翁身上。想亲翁所梦,必定是马无疑了!”文畀似信不信,也没答应。圣公尚欲有言,只见家人进来报知,县尊来拜。圣公向文畀道:“这知县是同族兄弟,亲翁无须回避。”两人起立,迎出阶前,县尊已进来了,彼此通问,圣公代文畀述明。县尊大喜道:“不图今日得晤镇国公文孙,万分侥幸矣!”县令与圣公商议林庙岁修应发公用、应雇夫役数目,圣公即命摆酒,向文畀道:“今日驾临,仓卒之中,简慢已极!尚屈系翁暂留一二日,畅聆謦欬。贵眷已在前途,即烦县尊回衙,拨几名干役先行驰报,以安太亲母之心,可也!”文畀谦谢,酒已摆上,文畀不肯首坐。曲阜县道:“弟于此官,如尊府六叔之在吴江,令叔不当客于府中,弟自无上坐之礼矣。”文畀不得已,告僭人坐。三人细询家常,笑言款洽,已是掌灯时候。县令道:“今夜尚有应治官书,不及久留,明日当更奉陪。”起身告辞。圣公又把通报家眷之事,谆谆嘱咐。两人送出屏门,待其上轿。然后进来。圣公就留进内书房,洗盏更酌,殷勤劝酒。探以经史疑义,文畀家学渊源,如灌河决溜,滚滚不穷。李夫人在隔壁,窃听得心花朵朵开放,暗忖:我妹子夸舅氏一家,个个词宗,非虚语也!
次日清晨,圣公陪往圣庙,文畀谒圣毕,诗情勃勃。圣公预备下笔砚花笺,即请留题。文畀谦逊一番,握笔而题道:
巍巍阙里五云间,道德光华气蔚然,
幸入宫墙依宇下,恍闻诗礼训庭前
朝怀东鲁三千里,夜梦南天十四年,
此日摳衣亲拜舞,余生栩栩乐无边。
圣公见其振笔直书,有如宿构,字法秀劲,笔笔楮河南。圣公待其书完,忙接过讽咏,觉情文交至,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,与历来名人所题,另是一付杼柚,不觉赞不容口。文畀谦逊了一会,走出殿除,从廊下穿去。圣公过去指疾,这是诗礼堂,这是唐槐。文畀讨过笔砚,就题诗礼堂:
庭训亲承独立时,导闻何事叩吾师;
相攸当日无他格,学礼闲来涌白圭。
因在花笺上接题唐槐:
采果唐槐气郁葱,羡他千载受春风;
愿为一寸阶前草,长在尼山雨露中。
圣公道:“观此诗,可见亲翁仰止之极思矣!”因复领看桧树,文畀复题:
无枝无叶不轮囷,为爱当年手植人;
一段烬余三尺木,普天万古颂长春。
圣公击节道:“如此出奇,何患枯寂?字字切合,真作手也!”因复谒颜子庙,题云:
陋巷巍然在,终身好学功;
千秋乐不改,万世教无穷。
年尽希难老,家谁慕履空?
岂知庸玉汝,大造有神工!
文畀愈写愈高兴.圣公愈着愈佩服,道:“亲翁造作,突过前人。家学渊源,自不消说。只是二氏祸兴,圣教晦塞已久,天生公相,崇正辟邪,使后世复睹昌明之盛。而亲翁佳什,又实是足以表扬美富。就此数诗中,有关盛衰之气运,自当冠请前人题咏之上,什袭藏之!”文畀愧谢不敢。
圣公携诗一同出来,带走带看,十分得意。回到内书房,用过午膳,圣公请文畀随意歇息,告使入内,将诗递与李夫人观看。
夫人自幼娴诗,接过花笺,逐首看来,爱其楷法秀劲,十分欢喜。娥青在旁,不加赞语。
夫人看完,特将诗礼堂一首反复吟玩,对圣公道:“文郎真有心人也,求婚之意,已见于此。且此娥育恰合,这是天缘巧凑,不可当面错过!”娥青闻言,进入房内。
原来李夫人因自已无女,怕诗学没有传人,娥青是圣公嫡堂兄女,聪敏机警,夫人爱如己出。九岁失恃,圣公领了过来,夫人尽心教训。到十四五岁,诗词居然成家。东阳长女为遗珠媳妇,夸扬文氏子孙博学高才,圣公夫妇久已倾倒,欲为娥青择婿。只缘素臣子孙都是生下地就定了亲的,不好造次。要托全身为谋,未有机缘。
此时见文畀绔年玉貌,愈切攀援,因借题诗,以试其才。及李夫人看诗,结婚之意已决。圣公道:“夫人所见诚是。待我出去,就与他说明何如?”夫人道:“这却不妥,还是修书与我妹子,请妹丈作媒,才是大方。此诗妙在引用南容,绝不牵强;彼又未知娥青是咱们犹子,天然凑合。则求亲允亲,均应出之有意无意之间。不如说我尤爱此诗,欲其另眷一通,不设花笺。彼心会意,出信物以书其上,不盟誓而有盟誓。然后托全家执柯,事无不谐!若当面讨婚,则彼此皆自轻矣!”圣公点头称善,出对文畀说:“拙荆赞颂诸作,心悦诚眼。尤爱此诗礼堂一绝,深情缱绻,远胜千尺桃花。欲求亲翁眷写出来,日夕把玩,不知可否?”文畀觉其意,暗想:我若得婿娥青,此诗固若左券;即祖父不允,亦说吟诗礼堂之作,与婚姻无涉也。因便允许。圣公入内,命丫鬟送出笔墨注砚,却独少缣素。文畀暗忖:此亦有心。我连日厚扰,亦不可无以表意。因在贴身解下御赐双凤绣帕,楷写前诗,交丫鬟送进。圣公夫妇大喜道:“文郎真有心人也!”夫人兼爱绣帕,绣法既精,采头又好,自已进后房去交付。娥青腼腆收受,私下去讽咏把玩不题。
次日清晨,设席饯行,着家人随护,于十七日至桐城驿赶上家眷。
隔晚十六日,跟随文骕家将已回报,文骕追虎,文畀在道,俱无踪迹,把众人俱吓坏了。凤姐更是哭泣不止,道:“怎三个同年月日所生,两月内俱有分离之事?文畀说二十四叔常梦虎,施郎常梦龙,自己常梦马。如今眼见两人都受龙虎之厄,文畀不会骑马,亦必受马之祸矣!”蛟吟及子女委曲劝慰,才得收泪,打发家将,多带家丁,重去分头查访。这日忽得文畀,真如从天而下,喜不可言。只愁一文骕了。
当下重赏孔家来人,谆谢圣公夫妇,吩咐马夫缓缓而行。
十八日,宿荏平。十九日,宿高唐州。二十日,宿恩县。二十一日,宿德州。每日只行六、七十里,以待文骕,却绝无消息。家将、家丁回报,在原路上,四远山林村镇及曲阜县城内城外都寻遍了,并没踪迹。大家重复着急。文骐、文彪、文骏、鹊姐尤切忧心,一夜不曾合眼。
次日,至景州驻宿;有王府官员在店守等,说二十四驸马现在王府。凤姐等俱大喜,各人心头一块大石落下。于是文凤、文鳌、文骐、文彪俱赴王府,一则看弟,一则去拜泾王。
这泾王名祐橓,是陆太妃之子,因景王国除,分藩于此,系四位驸马之叔岳,原要去拜见的。是日下店甚早,到王府中,日才过午。泾王同文骕出见,兄弟相逢,根问起来,方知其故。
那日,文骕赶虎,紧赶紧走,慢赶慢走。一日一夜,至次日早晨,赶有五六百里。在南留智北边,赶入一大围场之中。文骕暗想:虎入围场,必难逃命,箭可得矣。因拍马加鞭,直赶进去。那知围场中都是一班女子,那虎已被众枪撵死,忽见男子跑入,便都发喊:“地面拦阻闲人的,都往那里去了?!”乱哄着来赶打文骕。文骕使起双锤,一面架隔,一面喝道:“丫头们休得动粗,那虎是我先射伤赶将来的,如今也不与你们争虎,只消还了我那枝箭就是了。”那些女兵都发忿起来,骂道:“瞎眼的死囚!这是什么所在,敢于放肆,开口骂人,不怕砍头的吗?”各执枪棒,直裹上来,把文骕围在中间,乱搠乱打。南边又跑来许多扎巾的男子,张弓搭箭,截住去路。
文骕暗忖:这丫头怎当得起我一锤?若不施逞本事,又怕受伤。见西南枪箭丛密,东北人少,便直冲过去。恰好碰着一个少年女子,骑着白马,手执双刀。带几个女兵,从北而来。见文骕马到,便砍一刀。被文骕手起一锤,将刀打落。轻舒猿臂,提将过来,夹在胁下。登时把一围场的人都吓出魂来,喝道:“那死囚,这是郡主娘娘,你死也死不及了!”文骕猛吃一惊。欲待放下,又怕逃不出去。定一定心想:既是郡主,这些男女必不敢放箭戳枪;我骑的是劣马,只要冲出阵去,撩下郡主,连夜逃跑,便可脱祸。因把铜锤插入腰间,提着郡主,望南甩舞出来。
那些女兵内侍,真个不敢施放枪乱却恼了帐中一位王妃,两位公主。跨马持枪,直杀下来。王妃道:“反了,反了,若容这强盗白日劫了郡主去,还成个世界吗?拼着我这一块肉罢!”吩咐众人:“休顾郡主生死,只要捉住强盗,万剐千刀,替郡主报仇就是了!”众人得令,并力上前。
文骕着慌,仍把郡主夹在肋下,拔出铜锤,招架枪箭。却当不起王妃、公主俱甚勇猛。自己肋下夹着一人,只用得一臂之力,如何招架?抵死遮拦了一会,被那少年公主一股红绵套索兜头套住,拉下马来。王妃急喊:“众人休放冷箭,如今是要顾郡主性命的了!”
文骕此时无奈,率性把郡主拦腰紧搿,喊道:“我实不知是郡主,怕伤自己性命,以致冒犯到此地位,实顾不得了!我的性命,便是郡主的性命,你们苦用刀斧来砍,我只用力一搿,郡主就没命了!”众人面面厮觑,不敢动手。郡主大哭道:“母亲、姑娘休顾我性命!我受这强盗之辱,生不如死,只求剐这强盗,替我报仇就是了!”文骕面如土色。王妃垂泪沉吟。
只见众人齐喊:“王爷来了!”那王爷喘吁吁的下了马,向年长的公主说道:“妹子,怎这样世界有这等怪事?”一头说,一头看文骕,即失惊道:“你是文驸马呀!怎做起强盗来?”王妃惊问:“是那个文驸马!”王爷指着幼年公主道:“便是侄女的驸马。文骕是素父末子,素父家教,怎有这等败类?快些放手!这是要见驾的事,也不能便处置你的了!”那幼年公主羞得满面通红,急得满眼流泪,如飞奔回帐房。文骕把郡主放开,王妃公主扶起,亦领入帐房。
文骕解去红绵套索,爬将起来,拂拭灰尘,向王爷深深一揖道:“叔岳大王在上,容侄婿一言!侄婿昨日自济宁起旱进京,途遇猛虎,射中其腹。虎带箭而逃,是钦赐的金批御箭,不敢失落,故直追至此。不知这围场内皆是女人,冒昧突入,被女兵鞭打。侄婿说:‘我不争虎,只须还我原箭。’女兵不由分说打骂交加,截住去路,要杀要砍。侄婿欲待动粗,怕伤女兵性命;若不动粗,又怕伤自己性命。正在两难,恰值郡主一刀砍来,侄婿将锤隔落,趁手提过,冲出围去。意在禁住众兵枪箭,得脱重围,便把郡主撇下。却不知是叔岳的围场,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岳的郡主。如今求推侄婿父兄薄面,情愿向郡主前叩头服罪,恕其无知冒犯。若一至驾前,则佳好之罪,或得见原于皇上,听不得见原于父兄!侄婿宁碎骨于叔岳尊前,不敢动祖母及父兄之怒也!”
王爷问众女兵:“驸马爷这些话是真的吗?”众女兵知是文驸马,小公主又现在帐中,谁敢添言造语?内中还有小公主的宫女,一发害怕,便先承认说:“驸马爷的话,句句是真的。”宫女也俱承认,但说:“那时若知道是驸马爷,宫女们便再不敢放肆了!”王爷吩咐内监:“先送驸马爷至府。请白驸马陪着,寡人随后便来。”内监去抬铜锤,却拿不起。两人共举,方抬了起来,满面失色。请文骕上马,簇拥而去。
王爷进帐房。把文骕之言述了一遍,道:“寡人已问过众宫女,说句句是真。是他射伤的虎,只求还原箭,我们还不依,打骂交加,要砍要杀,他就明知是郡主,为一时免祸之计,也怪他不得!若告到皇上跟前,怕没有便宜讨得出来!他因怕动父兄之怒,情愿向郡主磕头服罪。郡主不便见他,令向贤妃前服礼,令宫女们磕头服罪以答之,把金批御箭还了他,撇开这事罢!”王妃道:“妾身与姑娘俱在这里商量,没个法儿。妾身父母与姑娘翁姑合家性命,俱是文老伯救的,他就有不是,也不便与他计较;况且还碍得皇上、两立及侄女的分上!但只郡主执性,虽驸马不愿报仇,却以死自督,说被文驸马提来搿抱,断无面目偷生人世!郡主的执性,是大王知道的,方才交给小公主,先回府委曲劝他。将来日子正长,如何防备得许多?看文驸马相貌武艺,正是女儿对头,不忍伤女兵性命,存心仁厚可知,但已尚婚公主,堂堂郡主,岂有为妾之礼?除了这法,又难保郡主性命,这却是一件难处之事哩!”
王爷道:“若提起素父,休说为郡主性命起见,便平白说与驸马为妾,也报不来他的恩!单是贤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吗?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、不是素父,谁人能救?况唐尧二女,曾共嫁一鱞,也不是行不得的事。现在素父之妾,不是郡主吗?我们且回府,看郡主之意若何。若决意轻生,便启知太妃,再作计较罢了!”
于是一齐回府,先摆宴款待文骕,王爷致谢:“适间不知原委,语言之间,多有得罪!”文骕亦再三伏罪。
席散后。王爷进宫、王妃说:“郡主之意已定,不肯偷生。”王爷因同大公主、王妃,齐见太妃,启知此事。这太妃便是陆太妃,王爷便是泾王祐橓,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,陪文骕的驸马,便是玉麟之子白圭,年长公主,便是太妃亲女、白圭之妻。太妃六十寿诞,婿女俱来庆祝,小公上亦奉天子之命而来。因太妃、玉麟飞武,故泾王妹妃俱娴武事,设此围场,猎取禽兽,以致惹出这段事端。
当下泾王复说:“若太妃娘娘许给此姻,却也有天缘在内。文驸马于昨日在济宁起身,途中不遇虎,怎今日就得赶至此地?那虎又岂有不向山野逃跑,肯反进围场送死,岂非天缘?”
太妃道:“你岳父一家性命,俱由素父保全;先帝幽禁木笼,全亏素父援救,其恩固大。即我老身,若非素父,至今一海岛中老嫗而已!以一女酬恩,岂为过耶?况公主德性宽洪,与孙女又极相好。文驸马现愿叩头伏罪,将来夫妇妻妾间,自必和顺。孙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,更不愁无人照拂。此天缘,亦良缘也!当速令驸马作伐,不必迟疑!”
泾王等遵命,即托白圭撮合。文骕道:“侄婿听无不从,但须皇上及家父作主。侄婿进京,自必力求家兄转奏家父,皇上处则须叔岳奏知也。”白圭回覆。泾王一面启奏,一面请太妃作札通知皇妃、贵妃,便去恳求小公主,小公主含羞应允。至夜,复大排筵宴,款待娇客。岂知郡主辗转思量,在众人前受此大辱,即因旧恩,不思报复,岂可反事凶人?定了主意,捉空悬梁,竟行自缢。正是:
白虎初从围内死,红鸾又向阁中亡。
总评
素臣一数,已将文施后事尽情透露,却并未于数外添设。而是日是时又恰宜占得此数,此谓人巧极而天工错。
圣公问文畀一段话,明为三人总提立柱;妙以“似信不信,也没答应”八字。圆虚而灵活之镜花水月,无一痕迹可寻。
写文畀不会来马,细板、足极、亦趣极。人有人趣,马有马趣,各极其妙。如就盆饮水,踏翻水盆,连衣翻起,着惊而跑,喜乃骒马,紧傍、挨、擦、闻、嗅而行,竟跑进府,直入大堂,皆马趣也;由马走踱,“替我拉开!”满头是汗,紧扳鞍鞒,只怕要跌,喊“不要打!”两手紧捧,汗流满面,魂灵上身,板成一片,坐不下去,皆人趣也!窃恐顾虎头写生,未必有此笔笔添毫之技。家人称“孩子”刚听之,圣公称“小学生”则不悦。以家人不足较也。不特不足较,并不敢较;一较便恐打马,便致跌坏手脚。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也。
叙木盆一事,令众人发笑者,媚之也;恐其打马而即立以自解,并作担语,以发其关,非媚而何?此写怕打马之极致,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!
家人云:“怎不识字?”文畀云:“何曾见甚匾对?”此写怕跌之极致,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。不特不见匾对是怕跌;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。否则一进城便有衍圣公在心,何至到其府尚不知,闻公爷而尚不知,直至说出“从古第一家”而后想起也?自文骕一去而刻刻怕跌,即入城而不知为曲阜之城;入府而不知为圣公之府矣。然则“忽然想起”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之极致也。
问:文畀任家人轻薄,绝口不提官位,亦是写帕跌,写不会骑马否?曰:非也!文畀秉素臣家教,自无以腐鼠严人之事。若因怕跌而不提,则平日必开口便提,而岂素父之子性哉!且文氏一家几具百官之富,自视区区一职如芥子,然非被“小学生”一激,亦必不“下官编修”脱口而出也!岂如乡里小儿骤得一官,即满口官腔者耶?
文骕入围场,若如乡里小几,开口便吐字腔,则断无此一场大乱矣!亦由夙秉家教之故。以天子之婿、公相之子,至生死急迫之时,犹绝口不提官阀,总缘平时沐浴观感,无非重天伦、轻势位、笃至性、广仁术,之善政善教,恻隐既切羞恶复深。一提官阀,便得罪父母,辱没家声,故直至泾王认出,方始求推薄面,且宁碎骨于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。孟子曰:“所恶有甚于死者,此也!”写素臣家教之严之善至此,方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
文骕被擒必用小公主红棉套索,随手涉趣之笔。
一提素臣,而王妃、泾王、太妃即无不百怨皆空者,德之感人如是。古人有黄河如带,泰山如砺之誓,惟素臣足以当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