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信秋词五首
金井梧桐秋叶黄,珠帘不卷夜来霜。
熏笼玉枕无颜色,卧听南宫清漏长。
高殿秋砧响夜阑,霜深犹忆御衣寒。
银灯青琐裁缝歇,还向金城明主看。
奉帚平明金殿开,且将团扇暂裴回。
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。
真成薄命久寻思,梦见君王觉后疑。
火照西宫知夜饮,分明复道奉恩时。
长信宫中秋月明,昭阳殿下捣衣声。
白露堂中细草迹,红罗帐里不胜情。
赏析
其一
这组诗共五首,写于天宝年间(742—756),诗人第二次被贬之前。本诗为组诗的第一首。
“长信”原是汉代宫殿名,太后所居。《三辅黄图》三记载:“长信宫,汉太后常居之..后宫在西,秋之象也。秋主信,故宫殿皆以长信、长秋为名。”
汉代雁门郡楼烦班况女、班彪姑,成帝时选入宫为婕妤,史称班婕妤。婕妤,是汉代女官名,武帝时设置。
据《汉书·外戚传序》记载:“婕妤视上卿,比列侯”,地位很高。班婕妤曾被宠信,后为赵飞燕所谮失宠,惧谗主动请求到长信宫侍奉太后,成帝死后充奉园陵。
乐府《婕妤怨》、《长信怨》均咏此事。王昌龄的《长信秋词》也是与此有关的一组宫怨诗,这首宫怨诗,运用深婉含蓄的笔触,采取以景托情的手法,写一个被剥夺了青春、自由和幸福的少女,在凄凉寂寞的深宫中,形孤影单、卧听宫漏的情景。这是从这位少女的悲惨的一生中剪取下来的一个不眠之夜。
在这个不眠之夜里,诗中人忧思如潮,愁肠似结,她的满腔怨情该是倾吐不尽的。这首诗只有四句,总共二十八个字,照说,即令字字句句都写怨情,恐怕还不能写出她的怨情于万一。可是,作者竟然不惜把前三句都用在写景上,只留下最后一句写到人物,而且就在这最后一句中也没有明写怨情。这样写,乍看象是离开了这首诗所要表现的主题,其实却在艺术效果上更显得有力,更深刻地表现了主题。这是因为:
前三句虽是写景,却并非为写景而写景,它们是为最后人物的出场服务的。就通首诗而言,四句诗是融合为一的整体,不论写景与写人,都是为托出怨情服务的。
这首诗,题为《秋词》。它的首句就以井边梧桐、秋深叶黄点破题,同时起了渲染色彩、烘托气氛的作用。它一开头就把读者引入一个萧瑟冷寂的环境之中。
次句更以珠帘不卷、夜寒霜重表明时间已是深夜,从而把这一环境描画得更为凄凉。接下来,诗笔转向室内。室内可写的景物应当很多,而作者只选中了两件用具。其写熏笼,是为了进一步烘染深宫寒夜的环境气氛;写玉枕,是使人联想到床上不眠之人的孤单。
作者还用了“无颜色”三字来形容熏笼、玉枕。这既是实写,又是虚写。实写,一是说明这是一个冷宫,室内的用具都已年久陈旧,色彩黯淡;二是说明时间已到深夜,炉火、灯光都已微弱,周围的物品也显得黯然失色。虚写,则不必是器物本身“无颜色”,而是伴对此器物之人的主观感觉,是她的黯淡心情的反映。写到这里,诗中之人已经呼之欲出了。
最后,读者终于在熏笼畔、玉枕上看到了一位孤眠不寐的少女。这时,回过头来看前三句诗,才知道作者是遥遥着笔、逐步收缩的。诗从户外井边,写到门户之间的珠帘,再写到室内的熏笼、床上的玉枕,从远到近,句句换景,句句腾挪,把读者的视线最后引向一点,集中到这位女主角身上。这样,就使人物的出场,既有水到渠成之妙,又收引满而发之效。
作为宫怨诗,这一首是很有特色的。“金井”、“珠帘”、“熏笼”、“玉枕”等都是宫中华贵器物,与主人公索漠孤苦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,这位失宠宫人的内心痛苦,给读者的印象是深刻的。如将它与诗人的另一首《西宫秋怨》对比,则感受更深。《西宫秋怨》曰:“芙蓉不及美人妆,水殿风来珠翠香。却恨含情掩秋扇,空悬明月待君王。”不论南宫的器物如何华贵,也不论西宫的美人如何妆丽色艳,到头来也只有卧听宫漏、空悬明月,君王未必临幸。这就是古代宫人普遍的可悲命运。
沈德潜《唐诗别裁》四称王昌龄绝句“深情幽怨,意旨微茫,令人测之无端,玩之无尽,谓之唐人骚语可。”这一见解极为深刻。王昌龄的绝句主要表现四方面的内容:即边塞、离别、闺怨和宫怨,尤以后二类的分量较重。追根溯源,历来的闺怨诗也好,宫怨诗也好,无不包含诗人自身的隐忧。王昌龄自谓“久于贫贱,是以多知危苦之事。”(《上李侍郎书》)宫中的令人同情的“危苦之事”就是宫女特有的精神痛苦。王昌龄的宫怨诗所揭示的宫女所受的精神折磨,正是腐朽的宫廷制度和所谓“明主”、“君王”一手造成的,所以他的宫怨诗有很高的认识意义和思想价值。
其三
王士禛在《唐人万首绝句选》里,推出四首作为唐人绝句的压卷,王昌龄《长信秋词》的第三首就是其中之一。这首诗首句取意于南朝梁代诗中的“奉帚长信宫,谁知独不见”(柳恽《独不见》、“班姬失宠颜不开,奉帚供养长信台”(吴均《行路难》之五),并有所发展,意思是嫔妃失宠后,天一亮就要起身充作洒扫之役。第二句中的“团扇”,其典出自班婕妤《怨歌行》,指秋凉后,扇就被弃置不用,喻妇女之被弃。“徘徊”,是写自己只能与被弃的团扇为伴。这里可引申为心神不定,从而表现失宠者的精神痛苦。
对于这首诗的后两句,前人很感兴趣,时有所见。
沈德潜在《唐诗别裁》中评论说:“昭阳宫赵昭仪所居,宫在东方,寒鸦带东方日影而来,见己之不如鸦也。优柔婉丽,含蕴无穷,使人一唱而三叹。”
俞陛云则在《诗境浅说续编》中说:“后二句言,空负倾城玉貌,正如古诗所谓,时薄朱颜,谁发皓齿。
尚不及日暮飞鸦,犹得带照阳日影,借余暖以辉其羽毛。渊明赋闲情云,‘愿在发而为泽,愿在履而为丝’。
夫泽与丝安知情爱,犹空际寒鸦安知恩宠。以多情之人,而不及无情之物。设想愈痴,其心愈悲矣。”
诗中前两句写天色方晓,金殿已开,就拿起扫帚,从事打扫,这是每天刻板的工作和生活;打扫之余,别无他事,就手执团扇,且共徘徊,这是一时的偷闲和沉思。徘徊,写心情之不定,团扇,喻失宠之可悲。
说“且将”则更见出孤寂无聊,唯有袖中此扇,命运相同,可以徘徊与共而已。
后两句进一步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来发挥这位宫女的怨情,仍承用班婕妤故事。昭阳,汉殿,即赵飞燕姊妹所居。时当秋日,故鸦称寒鸦。古代以日喻帝王,故日影即指君恩。寒鸦能从昭阳殿上飞过,所以它们身上还带有昭阳日影,而自己深居长信,君王从不一顾,则虽有洁白如玉的容颜,倒反而不及浑身乌黑的老鸦了。她怨恨的是,自己不但不如同类的人,而且不如异类的物——小小的、丑陋的乌鸦。按照一般情况,“拟人必于其伦”,也就是以美的比美的,丑的比丑的,可是玉颜之白与鸦羽之黑,极不相类;不但不类,而且相反,拿来作比,就使读者增强了感受。
因为如果都是玉颜,则虽略有高下,未必相差很远,那么,她的怨苦,她的不甘心,就不会如此深刻了,而上用“不及”,下用“犹带”,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了其实是非常深沉的怨愤。
王昌龄的创作时代是在唐玄宗开元、天宝年间,玄宗于天宝四年(745)册杨玉环为贵妃。王昌龄当时带有深刻讽喻性的宫怨诗,当不是无的放矢。王昌龄一生两次被贬,因此王诗可能有借美人失宠抒发自己被贬的愤懑与幽怨之情。